去年夏天,按照朋友的指点,我们要去看挠力河湿地。汽车在北大荒的原野上行驶,公路两边是这几天看惯了的无边绿色。北大荒实在太辽阔了,偶尔路过几个村镇,却不见标有地名的路牌,我们不知道具体这是些什么地方,只是顺着路向前开车。突然发现右前方有一块凸出路面的空地,那里停着两辆汽车。我们马上减速驶出公路,停在那片不大的空地上,面前豁然出现一条大河,岸上摆放着两三条小船。我问正要离开的那几个人这儿什么地方,回答说,这是挠力河,公路两边是挠力河湿地。
原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我知道,挠力河在历史上也叫诺罗河、诺雷河、那拉河,是不同时期满语的不同音译,意思为“河床流荡不定”也有说是“禽鸟栖息之地”。我想这意思差不多,河床流荡不定必然会形成大片湿地,禽鸟自然要选择在这里栖息。它发源于完达山,在北大荒的三江平原自西南而东北,蜿蜒迂回,千折百转,注入乌苏里江后与黑龙江汇合,最终流入大海。挠力河全长多公里,要是按曲折的河床计算则将近公里。
这条河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50多年前,刚到北大荒不久就常听人提起挠力河,说它从宝清县城旁边流过,离我们的生产连队60里地。农场虽然名义上是宝清县的一个镇,却自成体系,公检法、教育乃至粮油管理,五脏俱全,与地方基本隔绝,因此人们很少有机会到县城,我对挠力河也只闻其名,却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它的真容。
第一次见到挠力河是那年的五一节,正是春播大忙,生产连队放假一天,几个人相约到宝清县城去吃一顿。从过年以后一直没有见过荤腥,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七八个人一早就上了路,那时交通不便,没有车可坐,六十里凸凹不平的砂石路只能靠双腿走。伴着原野上升腾的缥缈阳气,兴冲冲走了五十多里,一过万金山,便看到山脚下有一条亮闪闪的河拦在眼前,有人说那就是挠力河。两岸河床相距有百十来米,但水流并不宽,只三四十米的样子,河上有一座木栏杆的水泥桥,可以过两辆汽车。来到桥上,扶着木栏看下去,浅浅的河水呈淡褐色,缓缓向北流去。河的东岸长着一簇簇柳茅子树丛,西岸河床是一大片裸露的金*色沙滩和一丛丛正在陆续返青的野草。
人说挠力河有许多鱼,其中尤为盛名的是高背红肚鲫鱼,曾是清朝的宫廷贡品。后来农场来的知青多了,要盖砖瓦房,需要大量的沙子来和水泥,我曾经多次到那片沙滩去装车拉沙子。装完车后我去河边去看过,但一条鱼也没见到,更不要说吃那河里的鱼了。看沙坑的老张说,捕鱼的鱼亮子都在很远的下游,那里的鱼确实很多。我问什么是鱼亮子?他说,在河里斜着插上两排紧密的木桩苇箔,让水流变窄变急,在出水口处出拦上兜网,鱼就顺着疾流进入网里了。
再后来才知道,我们生产连队旁边的索伦河与几十公里以外的蛤蟆通河都是挠力河的支流。索伦河有两条,东边的大索伦河和西边的小索伦河。索伦也是满语,意为“狩猎的围场”。那时,这两条河之间除去开垦出的农田外,更多的是大片的沼泽草甸子和零星分布的杂树林,野兔、狐狸、狼、野猪和黑瞎子出没其间,狍子更是成群结队。那几年的秋天,佳木斯狩猎合作社的几个猎人总到这里来打猎,而且收获颇丰。后来随着开荒范围的扩大,草甸子和杂树林几近消失,野兽也随之越来越少了。
因为距离近一些,我更熟悉的是西边的小索伦河。
小索伦河从完达山中闯出,没多远就来到了索伦乡(因为是在农场范围里,这个乡的*府只有四个工作人员,一个乡长,一个秘书,一个武装部长和一个公安特派员,他们都是农场的干部)。河水顺着窄窄的河道吊尔郎当地向北蜿蜒蛇行,与东边的大索伦河,还有更东边的蛤蟆通河——蛤蟆通的满语发音是喀穆图,意为“水滨”——共同洇润出好大一片神奇的土地。
我刚到北大荒时正是初秋,下了几场严霜之后的一个休息天,吴长宝和张悦拉我到生产连队西边的小树林去,说那里有好吃的东西。那时未开垦的荒地还很多,从住区走出没有多远就是大草甸子。齐胸高的草已经*了,人走在里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软软的腐殖土,每个脚印中都会洇出一汪明亮的水,很快鞋就被浸湿了。这样走了大约三四里路,草甸子突然在眼前断开,面前是一片挂着红*绿各种颜色树叶的杂树林。进入树林,我问好吃的东西地哪儿?他们领着我东一头西一头地踅摸,终于吴长宝指着一棵树说:在这儿哪,山丁子!那是一棵不高的树,橢圆形的树叶绿中泛*,树枝上挂着一嘟噜一嘟噜像小樱桃一样晶莹通红的果实。学着他们的样子,我又摘又撸把山丁子送进嘴里,果然好吃,酸甜适中,绵软可口。吴长宝说,早来十天这山丁子还是青的,又涩又酸,经过几场霜打之后就变红好吃了。坐在倒伏的枯树干休息时,秋风中隐约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张悦说,走,到小索伦河看看去!
树林尽头是一片不宽的塔头甸子,甸子里的水并不多,这儿一汪,那儿一片,露出水面一尺多高的塔头墩子星罗棋布,每个墩子上面大多都长满了一丛直挺挺的草。后来我知道那草就是大名鼎鼎的乌拉草。一个塔头墩子的形成最少要一千年,有的甚至长达十万年!踩着塔头墩子跳跃前行,一片密密匝匝的柳茅子灌木丛挡在面前,透过树丛便看到了一道褐色混浊的河水在荒原上流淌。莽原一片寂静,只有汩汩的流水声。我们拨开灌木丛,坐在不高却陡峭的河岸上,看着只有几米宽的河水,吃着山丁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瞎聊。突然远方传来嘎嘎的大雁叫声,站起来抬头一看,从西北方一群大雁向着我们身后的塔头甸子俯冲而来。雁阵掠过头顶时,能听到它们呼呼啦啦扇动翅膀的声音。这群由千百只组成正在向南方迁徙的雁群降落在不远处,沉睡的荒野一下热闹了起来……
那年冬天的雪很大,公路两旁被推土机推出一人多高的雪墙,人走在雪胡同里看不到两边的原野。三月下旬,原本凛烈的风变得温柔了。为了促使积雪快点融化,适时播种小麦,拖拉机拽着巨大的木耢子在田地里耢雪。刚播种完小麦,雪融的桃花水和连绵不断的春雨就一起光临,两条索伦河泛滥了。河水溢出了河床,漫过沼泽草甸子,涌进了沟渠,连公路沟里都灌满了水。于是鱼也顺着水溜儿来到我们的住区,有人就在公路沟插上树枝,构建起小小的鱼亮子,在出水口罩上裤兜网,没多大工夫,便网住了不少柳根子、白条子、老头儿鱼和比巴掌还大的鲫鱼。还有些人干脆就拿着抄捞子顺着公路沟和田地里的沟渠一起一落地瞎捞,竟然也有不小的收获。那些天的傍晚时分,不少人家都飘出炖鱼的香味。后来雨停了,水退了,鱼也跟着水回到了河里。
春涝的水患给农场带来不小的损失,于是决定从各生产队抽调人员组建水利队,疏浚水流不畅的小索伦河。我被派参加了水利队,住进搭建在荒原上的帆布帐篷。北大荒春天的脖子短,夏天说来就来,草甸子转眼就绿了,红的粉的白的野芍药点缀其间,塔头墩子之间的马兰花精神抖擞,在微风中摇动紫蓝色的花朵。白色的海鸥在蓝天白云下飞翔,云雀婉转鸣唱着从草丛中冲上天空,盘旋片刻后又箭一样扎回草甸子。成团的蚊子嗡嗡着飘过来飘过去,寻找着叮咬的对象。这时的河水很瘦,也很清,像一条小溪,不紧不慢地在蜿蜒的河道里淙淙流淌。我们戴着防蚊帽在河床两边排开一字长蛇阵,用十字镐刨树,用铁锹挖土,拓宽取直河道。然而,干了没有多少日子,已经在内地开始的动乱蔓延到北大荒,水利队宣布解散,人员回各自的生产队去参加运动。
那时人们对于湿地于地球环境的意义一无所知,认为它就是荒地,只要把其中的积水排出,便可以开荒种地打粮食。小索伦河的疏浚治理虽然暂停,但开挖排水沟的工程却不时仍在进行,农忙的空闲时间,特别是严寒的冬天,我们总会到草甸子与耕地之间去放炮炸开冻土层挖掘排水沟……于是,在一场场烧荒的大火之后,拖拉机拽着五铧犁开进被烧得焦黑的荒地,随着铁犁后翻卷起油黑浪花,一片片新的耕地出现了。塔头甸子的水不易排除,领导就让人们到那里去挖草炭。草炭是沼泽湿地在亿万年发育过程中的产物,含有大量水分和未被彻底分解的植物残体。挖草炭不如说是切草炭,用一般的铁锹不行,得用磨得十分锋利的捅锹,把纠结在一起千万年的腐殖草根切割成块状,然后码放到马车上,运到肥力日渐薄弱的耕地里,扬散开去充当有机肥。
虽然湿地和草甸子日益缩小,但小索伦河基本保持着原貌,在耕地和荒原中流淌。无休止的运动让人厌烦,大家开始寻找各自的乐趣。那天休息,从小在农场长大的张启凤拉着我去小索伦河摸鱼。来到一处有漩涡的河湾,张启凤给我讲了摸鱼的技巧后,我们就脱光衣裤下水了。河水有齐腰深,我们先是在水里胡乱扑腾,尽力把水搅浑,以应“浑水摸鱼”这句至理名言。鲫鱼好摸,它一碰到人的手,就一动不动,像块木片。可一旦出水,它就会拼命打挺,挣脱人手跳回到水中。时间不长,我们两个已经大有收获,二三十条清一色的巴掌大小的鲫鱼被甩到岸边的草丛里。后来他又指导我掏鲶鱼洞,在盘根错节的河床鱼洞里抓到两条一尺多长的鲶鱼。我还跟随着几个人到小索伦河在低洼处形成的水泡子去用旋网打过鱼。我试着撒网,几次都撒不开,渔网呈一团疙瘩落到水中,当然一条鱼也没网上来。
年重返北大荒,我专程到连队北边去看小索伦河。河道已经取直拓宽,由于前几天下了雨,汹涌的河水从远处防风林间奔腾而来,穿过公路上的小桥向北流去,原本低洼处的水泡子已经不见了,混浊的流水义无反顾地去投向挠力河的怀抱。
东边的大索伦河因为远一些,我只到那边的大草甸子割过草,挖过排水沟,捡过花脸蘑,在距河不远的老六号地掰过苞米,却没有到河边去过;但可以想见它的景象和小索伦河差不多,只不过水面稍宽,两岸簇拥着各种灌木和荒草,浅褐色的河水顺着曲折的河道散漫地流淌,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
我对几十公里以外的蛤蟆通河反而更熟悉一点,在那里参加过冬季大会战修建水库,几次奉命带领人到水库对面的山脚下偷伐过树木。森林靠近水库,生长着高大挺拔的水曲柳,我们曾经用斧锯毁灭了无数这珍贵树种的生命。但那时都是在冬天,冰雪覆盖着大地,到处一片白茫茫,看不到冰雪下面是什么样子。后来在夏天时我到那里看望朋友,才看到水库周边的森林靠近水边是长满芦苇和荒草的湿地。大坝背后铺开一望无际的荒原,水库中的水从泄水洞奔涌而出,进入原来的河床,在长满柳茅榛柴灌木丛和塔头墩子的湿地中蜿蜒北去,流向远方的挠力河。
我十几次重返北大荒,每次都要到蛤蟆通水库。有一年五月初,那天阴云低垂,春雨如丝随风飘落,小草刚刚拱出地面,树枝上才露出嫩叶芽,阴云下不时有一队队从南方归来的大雁鸣叫着飞过,我和几个刚结识的北大荒朋友来到水库。辽阔的水面烟波浩渺,周围的远山在云雾中只隐约可见。冻结了一冬的冰雪大规模融化,春汛中的融水汇集到水库,大坝的泄洪闸开到最大限度,一条银色的巨龙从闸口奔涌而出,跌落进蛤蟆通河的河道,头也不回地狂奔远去,不时有随水而出的鱼落到闸下的铁网上。朋友到看水闸的人那里买了一些鲫鱼,拿到小饭馆去加工。不大工夫,我们每个人手里就有了两条烤好的鲫鱼。那烤鱼实在太好吃了,鱼肉细嫩,鲜香无比。后来我又多次到蛤蟆通水库,在那里吃饭时总要点上两条烤鱼。如今蛤蟆通水库已经成了旅游的好地方,是回访知青必来的打卡地。
由于水库的修建,蛤蟆通河的河水得到充分利用,灌溉着二三十万亩的优质水稻田。我曾在盛夏和晚秋到那些稻田去参观过。七月八月,北大荒时而蓝天白云,时而阵雨突袭。以公路和沟渠划分的两万亩绿油油地号,一块连着一块铺向天边。水稻正在灌浆,长长的稻穗低垂着头随风摇动,站在田头眺望,那就是一眼望不到头起伏的绿色海洋。九月底十月初,收获的季节到了,稻田一片金*。大型的现代收割机像舰艇一样在金色的海洋里游弋,把河水灌溉出的果实收入粮仓,加工成大米后送到无数家庭的饭桌上。农场人的饮食习惯因此得到彻底改变,以前一年到头吃不上一顿大米,如今只要愿意,家家的饭桌上每天都会有香喷喷的大米饭。
……大小索伦河、蛤蟆通河与其他众多河流在不同地点汇入挠力河,以更加不可约束的形式在原野上百转千回地流动,形成了一片又一片千姿百态的湿地,成为无数候鸟在北国的栖息乐园。北大荒的湿地像一块辽阔的彩色地毯,柳茅、芦苇、鲜花、浮萍、野草……毫无规则却恰如其分地镶嵌其中;天鹅、仙鹤、白鹳、野鸭、水鸡、沙鸥……在湿地之间嬉戏飞翔,产卵育雏;各种鱼儿在婉转曲折的河道里游来游去,于水面划出浅浅的波纹。终于,挠力河即将汇入乌苏里江,它成为一条阔大的河流,在两岸茂密的植物夹抱下,载着蓝天白云在东安镇冲进了壮阔的乌苏里江。
由于道路不通,我们在诺罗山下的东安镇没能到达挠力河口,虽然有些遗憾,但看着宽阔的乌苏里江水面,我想,这里面有我熟悉的大小索伦河、蛤蟆通河的河水,因此觉得它非常亲切。
我想念北大荒的荒原、湿地与河流,总想再去看一看它们。
作者:刘进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家文摘报社原社长、编审。有十年在北大荒农场下乡经历。
来源:浓情黑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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