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这两个字一来到跟前,人就会吃了。那种神秘的幽香,是清泉石上太阳晒暖苔藓散发出来的味儿,清新,质朴,还有一点点不清不楚,欲辩不明。可它呢,就在你的鼻腔周围缠绕着,释放着,挥之不去。就是这些可名状或不可名状的小花小草,偏生了一副古道热肠意欲济世,只等待人间一双温柔手灯前悬壶,便心甘情愿化身为一剂汤药,救赎这世上病痛苦厄的苍生。
草药这物是有温度的,它们来自有情有义土地,就有土地的厚德和沉稳。偏又不是凡物,要长,也是在荒山野岭,乃至石缝罅隙,乃至雪山之巅,断不肯轻易就被找到的。我这农人的女儿,自然知晓土地的秉性。它会呼吸,有生命,会吐纳,四季更迭有什么了不起,不尽在掌握之中么。土地里有蚯蚓,又叫地蝉,还叫地龙子,善鸣叫。远远地看,不就一根枯藤似的么,居然善于唱歌,声音还很大。土地也有嘴巴的,叫做地喙,就是深渊,松涛相激,动静相生,如此的大嘴巴唱起歌来,肯定也是十分惊人的。天与地的多么神秘,多么无解,而草药,就是这神秘无解的一分子。当草药还在地下没有长出的时候,它们听蚯蚓唱歌,也听巨大的地洞唱歌,如此“胎教”之下,孕育出来的物什一定具备慈悲良善喜乐的性情。更何况在钻出地面之后,又见到多少动人的景象呢,春花冬雪,夏风秋月,不都是它们最好的陪伴么。
要说独自的草药自然是有功效的,它们各有各的生长,各有各的灵气,但还不足;遇到复杂的病情,就需要糅合,兼容,需要彼此成全,必要时还要以毒攻毒,才可以起到拔苦得乐的作用。这时候,它们还需要一个瓦罐,半罐山泉水,一堆柴禾,然后还要一堆耐心和祈愿,就成了祛病的良药了。这里,就得一个熬字。熬完了,就成了苦味。这苦,还得诠释一下:不识药中苦,怎能治好病。由此还衍生一句:不吃苦中苦,焉成人上人。人的一生,如同一匹辛苦织就的布,一刀下去,一切裁就了。所以,这人世间多少悲欢离合啊!氧可挠,痛不可挠,的熬。熬药易,熬情难。病可熬,情焉可熬。
是啊,人间那许多的红尘纠缠,又岂是草药化解得了的?话说宋代大词人辛弃疾新婚不久辞别妻子奔赴抗金前线,某晚夜静时分,忽然思绪万千,填一词遥寄爱妻:“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离情抑郁,金缕织硫黄。柏影桂枝交映,从容起,弄水银塘。连翘首,掠过半夏,凉透薄荷裳。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黄。”辛翁的词,自是偏爱的。细看之下,全词可寻得云母、珍珠、防风、沉香、郁金、硫黄、桂枝、苁蓉、水银、连翘、半夏、薄荷、钩藤、常山、轻粉、独活、续断、乌头、苦参、当归、茱萸、熟地、菊花等多味中药。由此文揣度,古时的读书人,如王阳明先生所言是饱读经书,到了“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之境了,否则何以如此信手拈来,嵌草药之名于诗词之中且如此妥帖恰当呢。
如果说文学是生命的学问,医学更直接,更纯粹。《黄帝内经》,《伤寒论》,《本草纲目》,这些老祖宗天人合一的大智慧,一直就在那里,在等待世间的温润如玉的善女人和阳光一样和煦的善男子,去熏习,体悟,继承,和发扬。是啊,你看那草药房里的女子,白衣胜雪,云鬓若耸,目光清澈,语调轻柔,用她敏感的指尖去触探来到身边的人的脉搏,告知他们药之中的味,以及药之外的理。在拿药之前,开单之前,要焚香,要净手,重要的时节还要沐浴更衣。恭敬心,谦卑心,慈悲心,都得修,直到修成一个淡淡的女子,才可以下药单,把这些吮汲天地之精华、聚日月之灵气的精灵们排列组合起来,帮助世人抵制灾痛,消除病苦。
草药的德性,像极了我们生命中的某些人,善意,温润,厚生;还像春夜小雨一样,润物细无声。
张筠